外科醫學會第14屆　楊大中理事長

現任： 中心診所醫院董事長 台北榮民總醫院骨科部顧問 學歷： 國防醫學院醫學士 經歷： 台北榮民總醫院外科住院醫師、總醫師、主治醫師 台北榮民總醫院骨科主治醫師、科主任、部主任、副院長 台中榮民總醫院院長 財團法人中心綜合醫院院長、董事長 美國夏威夷屈普總醫院在職醫師 紐約癌症紀念醫院骨癌科醫師 紐約特殊外（骨）科醫院各分科輪值醫師 外科醫學會、骨科醫學會理事長 關節重建醫學會創會理事長 國際外科醫學會院士 西太平洋骨科醫學會常務理事 東南亞外科醫學會副主席、常務理事 骨科醫學雜誌創辦人 外科及骨科專科醫師制度創辦、設計及執行人

1.現在人的生活經常要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物，以您豐富的行政經驗及行醫閱歷，您會建議我們怎麼樣結交到益友？

我們經常會因為參加社團、學會，認識不同的人，大家不妨先觀察一下，再決定是否積極投入這個團體。早年當我還是學生時，我們都在學校參加醫學會，當時某一個醫學會裡面的領導同學，他的想法在政治上與執政者有出入，他閱讀也散佈了一些當政者禁止的文章言論，因為這位領頭的同學被認為有問題，其他參與學會的同學就被牽連拖累，很不幸的他們的人生就發生了不好的變化！

人的命運真的受大環境影響很大，回想當年我們很年輕，只是隨機參加學校的學會，學會邀請了許多教授來演講，我們也不知道那個學會領頭的同學對教授有多深入的認識，結果那位同學被槍決了，其他人被判刑坐牢，最後我們國防醫學系同時入學的180位同學，只有80人順利畢業。

過去的年代，國民黨與共產黨勢不兩立，政治上的氛圍極為緊張，我們隻身來台，輾轉收到一封大陸的家書，就是一件大事情，不像現在可以自由的往返兩地。我當時收到一封父親給我的信，他要我交朋友要留心，因為那個時候你會知道哪些人是國民黨，卻不知道哪些人其實是共產黨派到台灣來臥底從事情治工作的人。我的父親是一位只專注治病救人的醫師，不喜歡政治的他，深怕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，就像是我那些被冤枉的無辜同學一樣，受到有心人士的影響。父親無法指名道姓的告訴我什麼人不太對勁兒，他只囑咐我要好好唸書，這是一個人在大時代動盪之中，唯一能做好的有益自己的事情。

有一句話說“知人知面不知心”。有些人的本質是很好的，但是當環境發生變化時，他的行為就變了。人會在偶然的一念之間，造成了自己或他人永久的傷害。像是方便的環境，沒有人監督，四下無人，有人就會不小心做壞事了，像是順手牽羊，其實很多時候也不是存心預謀要這麼做的。我也曾經在年少時將財物交付朋友暫為保管，結果那些從大陸帶來的僅有的家當不翼而飛。我想，如果與朋友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，我們還是選擇放下，少計較，不要影響自己的心情。如果是涉及財物的事情，那自己就是要妥善處理，不要傷了和氣。

2.所以您聽從了父親的話，在台灣的生活，幾乎都是在工作、行醫？

就是工作、行醫、學習、自修。還記得在美國受訓時，有一次遇到暴風雪停電，整整一週我都走路上下班，那時心裡想著自己只能有一年的時間在美國學習，所以週日我都會一個人去辦公室工作。

我在美國進修的時候，當時醫院大約一天有七至八間開刀房要開刀，因為我的目的是要去學習醫院分工的流程，至於手術，我回台灣有很多機會可以進行，所以在我不需要上刀的時間，我就會在醫院四處觀摩。骨科比較單純，從X光片大約都可以看出來病情，腫瘤科就困難多了，需要從病理切片才能得到較多的資訊。每天傍晚到了醫院快下班之前，當天所有手術的X光片都會集中在放射室，我就會去檢視全部的結果，並和負責骨科疾病的放射科醫師交換心得，互相學習，醫學是一門要不斷學習的志業。

3.一般人都想著自己學習了手術技術，回國就是專門開刀，您怎麼還要把整個美國在骨科方面的分科制度帶回台灣呢？

醫學手術如果能夠分科精細，那麼每個人都有自己專精的手術，對病人就是一件好事。如果每一個手術都只知道一點點，只能成為通才，對醫學進步也不會有足夠的幫助。我們能有專科、次專科的分別，才不會耽誤患者的治療，更重要的就是要有轉診制度，讓患者能從一線的診所，到大型醫院或醫學中心接受精確的檢查及治療，這是我們要再努力的方向。

4.在您的回憶錄中曾提到，經歷過戰爭的人們，對於生命會有不同的態度與想法？

太平盛世時，人們往生了會有許多人憑弔公祭，然而在戰場上，是沒有人去理會屍體的。遭到戰火吞噬的無名人士，他可能遠比一位在承平時過世的人還要有名望、還要有貢獻，但戰爭就是無情，活的人只顧著逃命去，死的人就自然被遺忘了。所以早年我們有少數經歷戰火的退伍榮民，他在搬運醫院大體時的表現會令旁人側目，而他心目中的理解是：在戰火中他目送過太多屍首，現在能有棺材裝著走就是好運了，還要計較什麼仔細小心？

有些人在經歷了戰爭，感覺自己受了委屈，心裡頭擺不平，就會產生一些反社會、報復的行為。因為他原來在家裡面生活的優渥，一位大少爺，有許多人照顧，然而在軍隊中沒有自由，你要服從別人，沒有什麼道理可言。甚至長官的學識水準不如下屬，下屬一樣要聽長官命令，不能反抗，不能表示不服氣，積怨、壓抑久了，人的性格就會改變。不一定是經歷戰爭，大凡人若是因為不如意，再加上憤怒，就容易變成猜忌，如果還有其他自認同病相憐的人交換意見，那日子就會過的很不開心，有時連照顧他們的醫護人員都動輒得咎。

我曾經遇到一位病人，他在辦理住院時沒有讓我知道，安排手術的總醫師也不知道他是我的病人，於是安排別的主治醫師替他治療。病人在手術後有一點發炎，他非常生氣，認為是他沒有給我好處，我故意忽視他，這真是一個誤會。也曾經有一位患者需要置換人工關節，結果他說我取走他的骨頭去賣錢！我說你的骨頭壞了，誰會要呢？不把壞的拿出來，新的怎麼放進去呢？

如果他們表示出來不滿意，那就好辦、好商量，我們可以用最簡單的語言仔細和他們解釋清楚，他們就會排除不滿了。就怕他們不表示，那就無解。有些誤會可能是人們曾經在戰亂時遇到不好的事情，可能被人欺騙、佔去財物，就對人沒有信賴感了，他們遇到一些誤會就會放大成很不好的情緒，久而久之，他到任何地方都覺得別人在欺負他，因為心裡的委屈一直都在。

所以，在承平時代，人的生命價值有機會得到更好的發揮。我經歷過戰亂的不幸，我想戰爭若是可以避免就避免，對於想要藉由戰爭來發財、得好處的人，我絕不能認同。

5.所以在行醫過程中，醫師總是要觀察患者，知道如何溝通，再醫治他的病？

大多數的人都是很可以溝通、理解的，只有極少數的人，我們要去知道他的一些特殊背景，治療才會完整。有些人原本生活很好，一旦遇到病痛，連吃飯、走路都有問題，心裡就有了牢騷，再想到朋友都不在人世，那麼心裡就很孤單，更不好受了。

我曾經遇到一位很富裕的病人，他的父親也是我的患者，後來他找到我治病，但是很奇怪，手術一個月後他發生了一個問題，他不好意思問我，就去請教我們醫院其他科的醫師，我的同事也沒有告訴我，並且還要求病人不要對我提出問題，我的同事對患者說，這種不好的事情說出來對醫院的名聲很不利。我的這位醫師同事的說詞，表面上像是在維護醫院、維護我，事實上是他一定要告訴我患者的疑問才是正確的做法。因為身為主治醫師的我，應當要負責解決患者的疑慮。結果，患者就一直誤以為我在治療他時，出了差錯。原本患者還想要對我提出訴訟，但是他的母親認為我救過患者的父親，所以阻擋下來，事情原委也都是經由親友告訴我。

原來那時患者誤會的是：我在手術時刺傷了他的血管，才會造成了一個月後他長出了一個血管瘤。當我聽聞到他對我有誤會時，我特別去調出他全部的檢查報告，他的問題是「假性動脈瘤」，並不是手術穿刺造成的血管瘤。

我們人體的動脈是有彈性的，動脈有內膜、中膜和外膜三層，內膜如同口腔黏膜一樣薄，很容易破裂，如果破裂了，動脈壓力很大，血液會讓血管傷口由內而外脹大成像腫瘤一樣突出來，接著壓迫到外面的肌肉。因為動脈外膜是最厚、最牢固的，所以一時半刻血管腫瘤不會破。反之，從血管外部造成的傷害很快就會大出血，手術台上就會發現並立即處理了。所以，那位患者的血管從內到外破掉了，可能是姿勢牽引拉扯所導致。如果是在我動手術時被針扎到，那麼動脈管早就大出血了，不可能一個月之後才出現血管瘤。但是患者沒有給我說明的機會。

對於我的醫師同事，我很惋惜同事沒有積極的鼓勵患者與我做正面的溝通，後來我的患者並沒有康復的很好，因為他也沒有回來我的門診，我囑咐他的術後注意事項，他也沒有放在心上。我們的骨頭如果斷裂了，在剛開始癒合的時候，骨頭斷裂處的細胞是死的，會被身體吸收掉，因此這個部位很不牢固，打進去的骨釘是無法完全支持身體的重量，要一直等到新生的骨細胞成長的數量足夠了，才能支持病人的體重。這就是為什麼在完成接骨手術之後，醫師會要患者拄拐杖，暫時不要讓受傷的腳著地用力。因為你一用力，就會壓扁壞死的骨頭，讓骨頭變形，有些人甚至會因此變成長短腿。

6.所以行醫之人，不能因為患者對你有信賴，就隨著自己的想法去治療，甚至去迎合患者？

我想身為醫師，還是要以本身的專業技術來服務患者，不要過於交際應酬，這樣才是敬業的醫師。

7.在醫院的行政上面，要如何協調或是維持大家的工作績效呢？

醫院的臨床工作，會分層管理，像是總醫師可以分派管理許多基本的工作。醫院平時會有例行的會議，我們身為主管也不會在會議時說一些讓同仁有壓力的話，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資訊管道，有的人會受到病患的申訴，同仁會先處理，如果事態嚴重了，還是會報告到高層主管這裡，只要是與患者有關的事情，我們一定格外審慎。醫師如果發生醫療事故，都是無心之過，有些時候會請辭以示負責。有些醫療事故，並不是醫師的治療發生問題，而是在與病家溝通時，病家不滿意醫師應對的態度，極少數則是病家對醫藥費用有意見，總之，只要是人，不論醫護人員或病家，良莠不齊是常態。

醫師的工作很忙碌，特別是年輕的住院醫師，會因為經驗不足及工作吃重，在說話的口氣上面應對失當，像是嫌病家動作慢，會讓病家心裡不舒服。有時護理人員按照教科書的步驟幫患者換藥打針，偏偏患者不合作，也會引發一些誤會，所以都要先解釋，我們也很希望病家多體諒醫護人員，因為要照顧的患者很多。

8.那麼您會如何鼓勵、提拔部屬？

其實在醫療的工作領域裡面，同事們對自己的表現與能力，多半都有自知之明。我們在選擇團體的領導人時，首先要注重他的個性，不能亂發脾氣，帶人要用自己的品德、學識，如果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，也無法讓部屬心服口服，會破壞了整個團隊工作的氣氛。在醫學中心裡面，學術研究要能領導同仁，會有加分效果。再者，年資也是要考慮的一點，有些人不會在意主管比自己年輕，有些人會很在意，這些都是要事前溝通好。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想法，像是醫學中心的工作吃重，我們看到不少醫師是人才，你鼓勵他，但是也留不下人，因為他們想要輕鬆的工作，到其他的醫院甚至可以有更好的職務與表現機會。

9.那麼要如何判斷一個人能否信賴或委以重任呢？特別是在您有機會擔任行政要職時？

要靠經驗的累積，一次的經驗無法拼湊出一個人，要靠很多次的經驗，才能明白出一個人。在醫學領域，專業程度要足夠，病人來了要能夠醫治，這是首要條件，其次就是一些細節，像是查房就很重要，年輕醫師如果沒有按時照料患者，這就很不應該，還有一些年輕醫師，工作完成了卻沒有回報主治醫師，這也是個問題。我們在60多年前擔任醫師時，病人動一次手術，就是一件生死關頭，我們年輕醫師經常就是睡在病房。現在手術進步很多，只要細心查房都可以照顧的很好，年輕醫師都會有出頭的機會。

為人處世不要心存成見，主觀就認定什麼人不好，就不與他往來。我們要在往來以後，發現不好，才決定是否不要來往。總之，為人處世，沒有經驗證據，不要妄下斷語，不能以一個人的一件作為、一句話來評斷他。特別是擔任主管的人，常常會有屬下來報告事情，有的人討論其他人的是非，說三道四、告其他人的狀，這時要想的不單是被指責的人出錯，而是這個來檢舉的人本身大概就是會惹是生非，往往是惡人先告狀。我們就不能只聽一面之詞，通常就要不動聲色，找個第三者探探實情。還有一些人會好意告訴你，某人對你感覺不滿意，私下罵你難聽話，這時要我們先反省自己是否做了不好的事情？接著也要想想，好意傳話的人是出自善意還是無中生有？

10.您創立了台灣外科、骨科專科醫師制度，骨科的發展受科技進步影響極大嗎？

科技進步對醫學非常重要，從前骨科只有X光照片子，醫師要憑經驗來診斷，所以診斷很困難，治療方式就是開刀，現在有了電腦斷層、MRI，診斷雖然變得容易了，但是治療更為精細。以骨癌來說，要先用藥殺死癌細胞，或是先手術取出骨頭，X光照射殺死癌細胞，再把骨頭置入，手術方式各有不同。從前骨科鋼板會生鏽，患者身體就發炎感染，有時住院好幾個月都治療不好，現在有鈦金屬，可以形塑成關節，幫助患者保住肢體健全。

早年手術要求將傷口開到極大，以便在直視下完成整個手術，現在拜科技之賜有了微創手術，對患者復原更有幫助，手術後不用忍受那麼多的疼痛，住院時間縮短，也節省了很多金錢。

11.您在回憶錄中提過，早期求學時，你曾經遇到同學為難像您這樣的外地學生，您怎麼知道在什麼要如何表現或不表現？

有人會仗勢欺人，仗著親友的勢力，特別是對外地人不友善，我在大陸求學時就遇到了這樣子的同學，也很無奈，從前軍隊有的人不講理，他們的軍眷也不講理，我在事先聽大家說了某位同學會欺凌新生，我就很小心，這些人年輕氣盛，下課還會故意把腿翹到我桌子上面。他們有時只是想表示，他們是背景關係很好，很了不起的人，他們想要做老大。

有一天在課堂上，英文老師要我唸一個單字，因為大家都唸不好，我也故意唸不好，雖然老師有些失望，但是那些同學就心想我沒那麼優秀，也就不太想找我麻煩，同時回答不出老師問題的人也不會與我為敵，都願意和我往來。有時人表現的優秀，反而會樹敵，因為人的心是很難臆測的，你表現的好，講理的人會羨慕你，向你看齊，不講理的人就會很妒忌你，搗你的蛋。

12.有的人就會忍不住去做一些無的放矢的事情攻擊別人，如果遇到別人無中生有的事情，不是你的錯，應該怎麼應對呢？

曾經有調查局的人來電辦公室，他說我做了不好的事情，因為不是事實，我當然就很理直氣壯的回答他，要他拿出證據來。我想有些時候人是會被利用的，也許那一位自稱是調查局的人被別人利用了，也許他的親友在醫院裡面沒有得到想要得到的位置，所以來向我示威，或者是別的人故意叫他來給我難看。我想這個人也是受人利用了，因為我完全不認他。在大型機關做事情，這是很容易遇到的問題，有時不是你出了錯，而是在裁定內部人事時，也許有人不服氣，就想辦法讓人來打亂你。我的想法很簡單，我理直氣壯質問他，他反而語塞，那麼事情過了我也不會在意，不必為了這種事情生氣或不愉快。

13.教育是國家發展與社會進步的原動力，您歷經了國家戰亂動盪、見證了社會平穩繁榮，您對於教育有什麼看法？

從前我們在協和醫學院的老師們，許多人遇到了大時代的動亂，他們沒有去開業賺錢，而是到軍隊，或者是紅十字會，去為國家社會努力付出。協和醫院是美國人拿庚子賠款的錢辦的學校，校風很好，訓練出來的學生有很高的愛國意識。所以，一個時代的風氣是很重要的，一個人受到的教育也很重要，受到良好氣氛薰陶，能夠帶動整個社會進步。教育除了專業技能之外，公民教育也是重要的，我想公民教育要包含如何在社會與他人友善相處，如何愛自己的同胞，愛自己的國家。在我的經驗裡面，人不應該懷有仇恨之心。一個心懷仇恨的人，什麼事情都看不慣，一個心懷愛的人，看見什麼事情都是美好的，看到事物的美好，就會有希望，就會有進步，這樣的群體才能建構良善和樂的社會。